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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南巡是何等大事,一经提起,便是朝野震动,但是对于林如海而言,却是劳民伤财的举动,国库本无银,宣康帝南巡,须得建驻跸之所,苦的只有百姓。
林如海拿着消息,暗暗皱眉不已。皇帝当年六次南巡,甄家接驾四次,贾家和王家各一次,亏空无数,那种场景真真是金山银海,奢华至极,多少百姓为此付出所有,但是他记得上辈子宣康帝并没有南巡,今生如何忽然想起南巡了?
林如海不知道宣康帝南巡还是因为他。
宣康帝看重太子,从来没想过其他皇子继位的可能,如今九皇子对太子忠心耿耿,七皇子渐渐消停,不大管事了,只有一个四皇子依旧不肯放弃,在朝中上蹿下跳,借其母族的势力联络朝臣。宣康帝心里十分不满,闻得四皇子还不曾放弃林如海,林如海就是自己的钱袋子,宣康帝赞其忠心,意欲唤取进京,又恐旁人趁虚而入,在江南生事,忽一日,想到自己年近花甲,自登基后未至江南一次,不觉起了心思,一面巡查民间,一面赏玩江南。
当然,宣康帝喜林如海,特特指定林如海接驾。
太子虽然爱民如子,起先也想革除贱籍,抬高商贾身份,但是他长于皇宫,吃穿都是最好的,连宣康帝都不如他,哪里知晓民生疾苦?即使知道各地天灾**,也只是从纸上知道,并未亲眼所见,不知其惨。再者,底下人奉承,都是歌功颂德的,他们就更不知道了。因此太子听说后,也想陪着宣康帝一起,沿途侍奉。
不是太子咒宣康帝,宣康帝毕竟年纪大了,千里迢迢,若是出了什么事,太子坐镇京城监国,对此鞭长莫及,岂不是后悔莫及?
郭拂仙倒是明白林如海的性子,可惜他无法劝说宣康帝不要南巡。
宣康帝既已决定,礼部当即拟定礼部沿途所到之处,命人快马加鞭地送去消息,令各处官员好生预备迎驾。郭拂仙暗暗叹息,消息先到,各地官员,势必都有所提防,绝不会让宣康帝看到百姓凄惨之状,南巡还有什么意思?
既是南巡,由北至南,北起京都,南至扬州,最终正是林如海所辖之处。
林如海苦笑,宣康帝二月起驾,南巡之意乃是去岁年底提出,彼时正月,宣康帝大概三四五月份抵达扬州,宣康帝总不会一气抵达扬州,还得巡视各处,亦有停留,六七月份抵达江南也是有的,这几个月自己该当如何建造行宫?盐政虽然有银子,可是他不愿用在此处,他们家年年都有进项,大半都贴在百姓身上了,除非倒贴上林家所有家业,否则无法建造。
驻跸之所所用的规制极为严格,大到锦亭画廊,小到桌椅摆设,绮罗彩灯,每一样都有御用的规制,总不能用他们官中的去迎驾,每一样都得花无数银子。
林如海有儿有女,早就为儿女打算好了,他可没想过倾阖家之力去接驾,就是愿意,一时之间也筹措不出那么多银子,他们家现钱不多。再说,林如海现今住在衙门后院,并非自己的宅子,他们家在扬州虽也有几座宅子,却都占地不大,压根不能做接驾之地。扬州本就繁华,林如海也不想太过骚扰百姓,推翻无数房舍,只为建造行宫。
思忖半日,无奈之下,林如海叫来刘瑛等扬州官员,以及自己麾下的盐官,还有各家的盐商,一同商议宣康帝南巡,扬州接驾一事。
礼部奉旨传来的消息指明了扬州迎驾,林如海不能掉以轻心。
闻得宣康帝即将南下,除了林如海忧心忡忡外,其他人竟都是欢喜不已,宣康帝过来,作为官员都要面圣,这是求都求不来的福分,以他们许多人的官职等闲哪里见得到龙颜?那些盐商们哪个不想?也都面露喜色,看到林如海的神色,问道:“林大人愁什么?”
林如海微微一叹,将自己所担忧之事说了。
刘瑛眉头一皱,道:“距圣驾抵达之时只有几个月的功夫,说不定还会早到,若要建造行宫怕是时间不足,其他样样都得耗费工夫,大人担忧得有理。”
林如海道:“旧年年底才交了盐税进京,此时也没有银子。”
他说话时,目光掠过众人,此话当然是说给众人听的,盐政怎能没有银子,不过他本就不赞同宣康帝南巡,实不愿银子如此花将出去。他特特叫来这些盐商,未尝不是打着这些盐商家产的主意,相信他们肯定乐意出钱建造行宫。
刘瑛环顾四座,登时会意,道:“这可如何是好?”
林如海沉默不语,面色忧愁。
吴越心中忽然一动,起身笑道:“江南园林甲天下,咱们扬州不比姑苏逊色,我们家虽然不济,银子却还有几两,也能请得到工匠,另外砖瓦木石都有,原本打算建园子的,先用在行宫上罢,若是齐心合力,三四个月的工夫,足以咱们将行宫建将起来了。”
他看了看其他盐商,问道:“不知几位兄台如何?各家都出一些银子工匠砖瓦木石。”
他们早有此意,上回自己出钱赈灾,得了宣康帝御笔匾额,这一回若是用心,说不定还能见到圣容呢,因此都点头答应,各家皆出,两三个月便能建造好行宫了。
林如海素知他们豪富,海家盐商曾经耗资百万,一个月内建造出一座冠绝天下的园林,在扬州亦是首屈一指,摸了摸长须,道:“各家有心了,只是这选址于何地才好?衙门狭小,后院也不大,不能做驻跸之所。”
刘瑛笑道:“瘦西湖如何?在瘦西湖畔建造行宫,山清水秀,想必圣人极满意。”
林如海却道:“瘦西湖畔哪有那样大的地儿?且都被各家建造园林占据了。”许多盐商都在瘦西湖畔修建别院,悉数精致非常。
吴越想了想,道:“大人莫急,我们的园子多在瘦西湖畔,又是相邻在一处的,那一片山水景色最好,认真建的话,其中能连成一片,不如用我们几家相邻的园林罢,许多都不必费事,只需改建一些规制,更便宜些,也能早些建好。”
这些人当真是个个聪明机变,用他们的园子改建行宫,虽然将来宣康帝住过之后便即封锁,也不再是他们家的,但是传出去,对于他们而言,都是极大的体面。
林如海自知其理,道:“若是园子征用了,将来可就不是你们的了。”
吴越笑道:“那又如何?能得圣人临幸,便是我们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,改建行宫,圣人住过之后,我们谁还敢进去呢?”
商议妥当,凑了上百万的银子,另外砖瓦木石和工匠图样都不必林如海费心,各家盐商都送来了,所需的摆设各家也都拣最好的送来,所需绸缎布匹亦有苏州织造府和江宁织造府送来,扬州离金陵极近,甄家接过驾,也打发老人过来帮衬。各家都用心料理,一应齐备,围上了连成一片的园子,重新丈量了地方,堆山凿池,请了扬州泰半工匠一起动手。
除了他们外,江南一带其他商贾哪有不出钱?金家得林家庇佑,当即送来无数东西和二十万两银子。薛家听闻,焉能落后,薛姨妈虽不好出面,也让管家送了钱过来。
林如海忙得脚不沾地,除了处理公务,便是巡视工程。他深知帝皇南巡,最苦的是百姓,这回,他没有过于征用百姓,且还吩咐所有官员亲兵不许扰民,宣康帝南巡前,总得先行派大臣率领亲兵将校沿途勘察道路、住所、桥梁等等,常常肆意勒索百姓,往往得不到好处,便以各种名义骚扰百姓。外面的林如海不好管,但是在他所辖之处他管得住。
宣康帝南巡的消息江南百姓没有不知道的,见此,更加觉得林如海爱民如子,感激不已。有一位极老的老人叹道:“想当初皇帝南巡的时候,那是何等场面,为了修路修桥的,连我们家祖坟田地都平了。还是林大人好啊,咱们扬州百姓不吃苦。”
听闻此言,就有人满腹疑窦,笑问道:“皇帝南巡,那时多少年前的事儿了?您竟然知道?回銮时都是住在金陵,咱们这里是扬州,您老人家怎么见到那些场面的?”
那老人振振有词地道:“你们知道什么?皇帝南巡的时候,我也是扬州本地的一个小官儿呢,那时二十来岁年纪。皇帝南巡,就是路过扬州然后才去金陵,咱们扬州那时候迎驾在金陵之前呢。那时咱们不懂事,令前来勘察的官老爷们不高兴,便说要修路,又要修桥,平了我们家的祖坟,还占了别人家的田地,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。不过皇帝并未久留,很快就起驾去金陵了,后来祖坟也都修缮了。”
旁人听了,感慨道:“这么说来,咱们林大人真真是为民着想了。”
那老人笑道:“那是当然。我姑妈就是嫁到了金陵,我听她老人家说过几次,皇帝临幸金陵时,家家户户都要穿新衣新鞋,收拾得干干净净,没有的官府出钱给置办,所有乞丐流民一概都撵出金陵,都不叫出现呢!咱们林大人为人坦诚,并未如此做,可见是想叫圣人老爷亲眼瞧瞧咱们扬州本色,而不是特特哄人。”
有人问道:“官府那样好?还置办新衣裳新鞋袜?”
那老人冷笑一声,道:“不过都是为了本地官员的面子,好叫皇帝觉得人间处处太平,百姓个个丰衣足食罢了,等圣驾离开,那便又是另一副嘴脸了。”
众人听了,暗暗纳罕。
这老人乃是本地乡绅,皇帝南巡时,他亦在接驾之列,只是他生性耿直,不愿欺君罔上,遂不容于同僚,在皇帝南巡至扬州时,他已被免了职务。今见林如海虽在筹措建造行宫,却没扰百姓半分,心里对林如海自然敬重异常。
俞恒静静听了一回,侧头问林睿道:“果然有此事?”
林睿淡淡地道:“许多事无风不起浪,若是没有影儿的事,自然没人说,既然有人说,想来是真的。”他嘴里如此说,心里却信了,他曾经听林如海讲述从前的事情,比这还凄惨的事多着呢,只是未曾记录于册罢了。
俞恒叹了一口气,不再言语。
林睿听到人赞叹林如海行事本色,心里暗暗得意,但是想到扬州此处虽因林如海之故,百姓平安无事,可是别处呢?有几个官员愿意以本色呈现于宣康帝跟前?
因宣康帝指明让林如海接驾,也就是说等宣康帝到了江南,回銮时,住在扬州,各处的官员大大小小但凡能暂时离开的,都蜂拥而至,和林如海商议,也愿意略尽绵薄之力,许多女眷家属也都往林家拜见贾敏,络绎不绝。
林睿和俞恒两个年纪都不小了,都暂且放下功课,帮衬料理外务。
林如海有心让他们先经历世事,因此去巡查建造行宫时,都带他们过去,旁人见状,知晓林如海的用意,也都十分恭维,尤其俞恒是太子妃的兄弟,比林睿身份更尊贵,没有人阻拦他们跟着林如海一起。
短短时间,两人经林如海熏陶,都觉得宣康帝南巡容易,苦的是百姓。
他们看在眼中的苦,还是因为林如海的缘故,没有吃到多少苦呢。
不几日,林如海得了南巡的名单,此时此刻宣康帝已经启程了,宣康帝磁性带了皇后、皇长孙并几位嫔妃,四皇子、七皇子和九皇子等人随驾,留太子坐镇京城监国,一应事务都由太子做主,若遇到难以决断的大事,命人快马加鞭送折子御览。
太子倒想跟着去,可惜宣康帝不放心别人监国,只能留下。宣康帝除了后妃儿子外,孙子一辈只带了皇长孙一人,倒是意外之喜,临行前密密嘱咐了一番。
皇长孙和俞恒年纪相仿,已经颇为懂事了,当然明白太子的意思,如何不谨慎小心。
南巡队伍启程,扬州忙得热火朝天,片刻不停,黛玉隐隐有几分不悦,林如海从前虽然忙碌,却从来没有忙碌到这等地步,一日睡不到两三个时辰,每天都是寅时离家,将及子时方回,自己几乎连面都见不到,好容易见到一回,却发现短短月余,父亲便瘦了许多,鬓边的白发亦如霜色,看得黛玉心疼不已。
她今年八岁,颇为懂事,学的又不是闺阁书籍,如何不知南巡惹出来的烦恼。
扬州上上下下都忙,何况他们家,一时连学都不上了,林如海身边无人,连方先生都请去了,方先生才学极高,请他去为园林题词等等,林如海和贾敏忙,一忙公务,一接待各家女眷,黛玉只能带着林智随贾敏应酬,连自己的生日都忘了。
林如海却记得女儿生日,陪她吃了一顿午饭,便又去忙了。
黛玉忍不住抱怨道:“我竟不知道这南巡是为了什么。爹爹说过,各处官员得了消息,未免让圣人训斥,总会先赶尽穷苦百姓,剩下的必定令其衣着鲜亮,夹道跪迎时,一片盛世太平气象,圣上见到这些,不知内里,又能巡查到几分呢?”
饭后又有女眷来拜,贾敏早出去了,家里只剩林睿和林智,听了这话,林睿忙道:“这话咱们私底下说也就是了,不许说出去,免得大不敬。”
黛玉横了他一眼,道:“放心,我如何不知?只是觉得太奢靡了些。”
林睿轻轻一笑,道:“你没亲眼见到正在建的行宫,那才是风流富贵,天底下最好的都在上头了,这一回,没个几百万,怕是建造不起行宫来。”
黛玉蹙眉道:“难道就不能俭省些?非得建个行宫,方显忠心不成?”
林睿走过来,摸了摸她鬓边的玉色珠花,道:“便是俭省,又能俭省几何?宫中所用皆有定例,咱们扬州的官员又不用,一概都得用新的,就得花钱。何况,总不能在咱们小小的衙门迎驾,上头没有说明,咱们就得建造行宫。”
黛玉低声道:“何必呢?百姓的日子本就不好过,偏还如此。有这么许多银子,还不如赈济各处流离失所的百姓,叫他们有个好日子过,或者送到边疆,让将士吃饱穿暖,更加用心抵御外患,保家卫国,那才是正经用到实处。现在南巡、迎驾都是虚的,只能让百姓更苦。怎么就没人劝谏圣人一声呢?一句南巡,耗费多少人力物力?”
难怪父亲常常说兴,百姓苦;亡,百姓苦,黛玉今日才算知道了。幸亏父亲并没有因此勒索百姓,都是各家官员盐商大贾凑钱凑东西。
林睿微微苦笑,叹道:“若是能劝,也不致于此了。你想,圣人登基之后,满朝文武都说太平盛世,百姓的日子也的确比从前好过了些,圣人年将花甲,不似皇帝那般共计南巡六次,想必只有一次,大家只有高兴的,更多的官员还想捞银子呢。”
黛玉不语,心里更同情百姓了。
她如此,林睿何尝不是如此?他跟着林如海在外面走动,看到的知道的更多,现今都二月了,行宫得在宣康帝抵达之前建好,几乎都是昼夜不分地赶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