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听贾敏道:“就是这么说呢,真真是忘恩负义的,亏得甄先生一家厚道,不然,非得打出去不可。老爷若知道了他送礼时所求,只怕更加恼怒呢!”
林如海淡淡一笑,不必猜,他也知道必然是讨要丫鬟娇杏了。
果然,贾敏说道:“太唐突了些,竟是写信给甄先生,讨要娇杏做二房,娇杏便是甄家娘子的丫鬟。除此之外,贾雨村还向甄先生打听,是否和咱们家极好,又奉承了几句。甄家娘子觉得不妥,但是他们家已经败了,不好得罪贾雨村,闻得娇杏的意愿,便给她脱了籍,方送到贾雨村家,又来信提醒咱们,好歹心里对此有数儿。”
林如海一听,不觉失笑,贾雨村纳妾比上辈子早了好几年,不知娇杏是否还能如同上辈子一般侥幸,生子扶正,做了诰命夫人。不过甄家娘子性情着实厚道,从了娇杏之愿,又给她脱了籍,便不是正室,好歹也不是贱妾。良贱不通婚,也不知道贾雨村上辈子是如何运作的,竟扶她做正室夫人,虽然最终贾雨村被弹劾时,此亦是罪名之一。
和香菱相比,娇杏侥幸了一辈子,最终仍因贾雨村落得身陷囹圄。
林如海不禁对贾敏道:“你也提点甄家娘子一声,虽对贾雨村家不满,却别露出来,也别跟人说贾雨村贫贱时的事情,贾雨村可不是好相与的人物,他因出身寒薄,最怕别人提起旧事,若知道是甄家说的,少不得生出些事故来。”
贾敏心中一凛,道:“贾雨村竟这样忘恩负义不成?”
林如海冷笑道:“顾明是什么样的人,你也知道,琏儿的舅舅险些被害了去,贾雨村便是和顾明一样的心性,今儿和你交好,说不定明儿便翻脸,最是个小人。俗话说,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,皆因小人算计,防不胜防,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咬上一口。世人都知道我和甄先生交好,贾雨村又想讨要丫头做妾,不然,你道贾雨村能对他们毫无动作?”
贾敏眉头一皱,登时生出一丝忧虑,她亦非不懂,只是看得不如林如海明白,道:“既这么着,我明儿就给甄家娘子回信,老爷也提点甄先生几句。”
林如海点点头,道:“甄先生既恼了贾雨村,想必不会再和他亲近,讨要丫鬟实在是太唐突了些,只是防患于未然,好歹提醒一声,尽了你我心意。咱们的书院颇有名气,甄先生收了好几个学生,都是出自江南一带的达官显贵之家,按贾雨村的心思,想来不会贸然得罪甄先生,毕竟凭着甄先生,他倒是能结交好些人家呢。”
贾敏连连赞同,次日回礼时,果然回了信给封氏,林如海亦写信给甄士隐,同时还写信给颜先生,让他心中有数,较之甄士隐,颜先生教导的学生更多,名气更大。
甄士隐夫妇都是聪明人,到了这把年纪,只盼着英莲平安,见林如海和贾敏夫妇二人如此郑重其事,虽然甄士隐仍旧惦记着贾雨村的才学,但是贾雨村为了名利庸俗如斯,做官不过一年多就要讨小老婆,实非一路人,便记在了心里。
封氏忍不住对甄士隐道:“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,咱们家就两个丫头,我还想着咱们家虽不如从前了,也并没有穷到一无所有的地步,若是她们两个丫头不愿意嫁给家里的小厮,便放出去做个正头娘子,送一份嫁妆,谁承想,娇杏竟愿意去贾家。这做妾哪有什么体面,不过是个玩意儿,贾雨村也是有老婆的,娇杏少不得吃些苦头了。”
甄士隐不以为然地道:“嫁给平头百姓,或者配给小厮,哪有跟着官老爷来得富贵?娇杏既如此,你也别放在心上,不值你如此。咱们家还有些银子,明儿你叫人牙子来,挑两个小丫头买下来,给英莲使唤,将来英莲总得有陪嫁丫头。”
若是林如海在此,必然赞同甄士隐对娇杏的评价,娇杏做了贾雨村的夫人,纵然不知丈夫乱判葫芦案的来龙去脉,可是薛家打死人命闹得沸沸扬扬,闻得被卖的丫头眉间一点胭脂痣,焉能猜测不出来?后来贾雨村常和贾家来往,娇杏亦往贾家走动,薛蟠又是摆酒唱戏纳香菱做妾的,娇杏岂能真的一无所知?却没见她对旧主子如何,可见也是凉薄之人。
此时甄士隐和封氏却都不知这些,封氏点头道:“我也这么想,买两个比英莲大两岁的小丫头,既能服侍英莲,又能陪着英莲长大,待英莲出阁,也能陪嫁了去。”
甄士隐点头微笑。
封氏好容易才挑了两个干净爽利的小丫头,调、教敲打一番,放在英莲身边,不久便听说贾敏在十月底诞下一子,两处离得不远,她忙备了厚礼,带着英莲亲自过去道喜。
贾敏这一胎十分惊险,她年纪大了,胎位不太正,挣扎了一日一夜,一声啼哭惊醒了窗外鸟雀,似乎连落叶都随之落尽了,林如海和林睿父子两个惊得脸色煞白,吓得黛玉也哭个不住,待听得平安二字,方都放下心来。
林如海站在床前,看着已用襁褓包好的小儿子,喜极而泣。
贾敏疲惫至极,躺在床上,看了林如海一眼,轻声道:“我瞧着这孩子生得有些弱,老爷竟是先取个贱名罢,等大好了,再取学名。”
林如海点点头,道:“你放心,我明白。你先歇着,我抱他出去,睿儿和玉儿都想见。”
细看幼子,瘦瘦小小,和上辈子一样的生辰,也是一般的模样,和黛玉的身体差不多,都有些先天的弱症,不过也是因为黛玉这辈子比前世强了好些的缘故,若是黛玉还跟上辈子似的,那么幼子就比黛玉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了。
贾敏分娩之时亦听到女儿哭声,担忧地问道:“玉儿可好些了?我听着她的哭声倒比我还厉害些。”幸亏才听到黛玉的哭声,林睿便将黛玉抱走了,林如海说早就哄好了,不然自己在里头生产,再听黛玉的哭声,说不定更忧虑了。可是贾敏如何不知自己的女儿,自己生得惊险,吓到她了,因此她知道林如海是哄自己的。
林如海抱着幼子,温柔地道:“放心罢,早就不哭了,正等着看弟弟呢。”
黛玉年纪太小,不好进来,林如海便将幼子抱到了黛玉房里,放在她的床上,林睿亦等在此处。黛玉原哭得狠了,待贾敏平安无事,她就不哭了,正揉着眼睛躺在床上,舒展着胳膊腿脚,听到林如海进来,立刻翻身,意欲起来,不妨她穿得厚实,好半日也没翻过来。
林睿忍住笑,伸手帮了一把,黛玉方趴在床上,眼睛盯着襁褓里红彤彤的一团。
林睿在旁边笑对黛玉道:“弟弟长得有点儿像你,瞧这鼻子嘴巴,像极了。”
黛玉踌躇了一下,蹙眉道:“我就这么丑么?”
林如海和林睿听了,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,似乎想起了黛玉出生时林睿的嫌弃,林睿笑道:“你生下来的时候也是这般,我说你丑,父亲还训斥了我一顿呢!等过十天半个月,弟弟长开了,就像你一样好看了。”
林睿说完,又问林如海道:“父亲可给弟弟取名了?”
林如海笑道:“和你母亲商议了,先取个贱名,等大些,身体好了,再取学名。”
黛玉眼珠一转,拍手道:“弟弟长得这般丑,就叫小丑儿好了。就像连伯伯家的小哥哥,就是个小胖子,连家小姐姐叫他连小胖。”
林如海忍住笑,道:“你怎么如此无理?”十月连夫人带着小女儿小儿子回了一趟扬州,来府里拜见过,他们家的小公子连城极喜黛玉,单是送给黛玉的东西就包了好大一个包袱,黛玉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,他也不恼,反而笑嘻嘻地围着黛玉转悠。
黛玉狡黠一笑,道:“我叫他,他不恼呢,弟弟也一样。”
林如海和林睿低头一看,只见小儿子睡得正沉,不过他只是个才落草的婴儿,哪里知道喜怒为何物,拗不过黛玉,林如海最终果然给小儿子取名为丑儿。
林睿拍了拍心口,幸亏自己没有小名,不然被人知道了,岂不丢脸?他同情地看了弟弟一眼,父亲十分疼爱妹妹,这不就听了妹妹的话,只盼着父亲将来给弟弟取个威武霸气的大名,否则丑儿这个名字追随他一生,终究会被人笑话的。不过,林睿的担心并不长久,等他知道俞恒的小名叫阿妹时,他顿时沉默了,决定再也不笑话弟弟的小名了。
又看了弟弟一眼,林睿毅然转身出门,他都不忍看妹妹欺负弟弟了。
彼时乃是冬日,风吹落雪,晶莹如絮,地面上只落了浅浅一层,院中的角落里原有一株石榴,叶子早已落尽,树?还零星挂着两三个被鸟雀啄得七零八落的烂石榴,因树?离地太高,秋日并未摘下,难得到了冬日,竟不曾坠落。
与冬日的萧瑟相比,林家热闹了许多,林如海喜添贵子,早给下人们添了两个月的月钱,林睿今日亦是穿着石榴红的箭袖,更衬得漫天喜气洋洋洒洒。
大管家走过来道:“大爷,俞家送礼来了。”
林睿一惊,道:“俞家什么时候抵达扬州的?”俞家既送了礼来,必然是俞老太太和俞恒抵达扬州,并休整一番了。
大管家恭敬地道:“问过来人了,说是昨日抵达的,闻得太太临盆,便晚了一日过来。”
林睿想起昨日家中上下忙碌非常,至今尚有余悸,明白俞家不上门不打扰的缘故,便是俞家上门,怕他们家也没有工夫见,因此问道:“在前厅?”
见大管家点头,林睿一面命丫头去告诉林如海,一面去了前厅。
林如海闻得俞家来人,并未出面,只由林睿料理。
林睿到了前厅,俞家打发来了四个婆子,待她们请了安,林睿方道:“家母将将临盆,不能出面,怠慢了各位,还请见谅。”
四人连称不敢,笑道:“府上喜添贵子,是喜事,不敢劳烦太太。”说着递上礼单。
林睿接在手里展开一看,无非是些绸缎,又有贺喜的礼物,道:“回去替我们多谢府上老太太,待家母出了月子,必同家母一同登门拜谢。”
四人见他形容举止十分不俗,心里暗暗赞叹,忙又递上帖子,乃是俞老太太将要带俞恒登门,林睿往后看时,霍然站起,道:“太子妃赏了东西托俞老太太带给我们?这如何担当得起?”对于太子妃的赏赐,林睿全然不在意,他们家可是经常得宣康帝赏赐的。
四人笑道:“因是太子妃赏的,我们老太太说要亲自送来。”
林睿立即道:“各位稍等片刻,且先吃碗茶罢,我去问问家母便来。”
贾敏已经睡了,林如海看了帖子,命林睿执笔,道:“回俞家的帖子,就说府上并无女主,若是老太太不嫌弃无人招待,只管过来。”
林睿答应一声,自回了俞家的帖子。
第二日一早,林如海上班去了,俞老太太果然携着俞恒登门前来。
林睿今日特地请了假,代替母亲待客,牵着黛玉的手迎接祖孙二人,俞老太太一见黛玉便笑了,抱她在怀里道:“玉儿,可还认得我们?”
黛玉瞅了瞅她,再看看俞恒,忽然眼睛一亮,道:“玉佩!”
不知是林如海轻金重玉的缘故,还是黛玉天生癖性如此,他们父女两个最喜欢玉,对金银大都不屑一顾,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玉装在锦盒里再放进箱子里,竟有好大一箱子,都放在黛玉的卧室中,每逢林如海上班贾敏理事林睿上学时,黛玉便拿出来把玩。
俞恒赠给黛玉的玉佩,玉质极好,黛玉把玩了数月不腻,直到得了林如海送的玉坠子,方将那玉佩放进箱中,饶是这般,偶尔想起,还会叫丫鬟拿出来顽。
因灵台师父批语之故,又和林睿颇为相投,俞恒倒不似先前那般沉默寡言了,听了黛玉的话,他脸上浮现一抹笑容,更显得俊俏非凡,转头向俞老太太道:“祖母,林妹妹还记得我呢,快把送给妹妹的东西拿出来。”
大约幼童喜欢护食源自天性,黛玉亦如此,除了极亲密或者极合她眼缘的人,她自己的东西总是护得严严实实,轻易不给人,闻得俞恒此语,目光立即望向俞老太太。
俞老太太见她如此,更觉得可爱,命丫鬟拿出太子妃所赠之比目佩。
丫鬟打开锦盒,呈到黛玉跟前,黛玉并未先取,而是看了哥哥一眼,见哥哥点头,方娇娇嫩嫩地向俞老太太道谢,将玉佩抓在手里,一手拿一个,眯着眼睛学林如海的动作,迎着日光瞧了瞧,抿嘴一笑,似乎十分满意。
众人忍俊不禁,昨日下雪,今日雪晴,积雪已净,幸而不是阴天,尚有日光。
不比黛玉只知玉佩好看好顽,林睿却知紫玉之贵,忙代黛玉再三道谢,请俞老太太入内,俞老太太一面走,一面道:“这是太子妃送给玉儿顽的,只管收着。”
及至到了前厅,同林睿说了几句话,将给林睿的一份礼物拿出,又将各家的礼物清单给他,俞老太太方独自去贾敏房中探视,林睿则在外面陪着俞恒一起说话。一别半年,两人都觉得有无数的话可说,黛玉听得热闹,坐在大圈椅中侧耳倾听,虽然听不明白,却依旧嘴角含笑。
却说俞老太太见了贾敏,又看了丑儿一回,方送上太子妃所送之物。
贾敏此次生子,大伤元气,额上覆着绛色抹额,道:“劳烦老夫人亲自过来,竟是我们的不是了,偏生下不得床,道不得谢,请老夫人见谅。”
俞老太太忙道:“你才生了小子,只管歇着,咱们何必这般生分。”
遂坐在床前一张椅上,同贾敏说话,贾敏离京多年,又和母亲生了一场气,难免问起京城诸事,又特特问了贾母府上的事情。
她本性聪颖,虽无窦夫人通风报信,然而她如何猜测不出贾母择黛玉之故,一是林如海位高权重,二是黛玉嫁妆丰厚,三则以贾宝玉的身份,虽是国公之子,到底并不是长房长孙,无爵可袭,其父又是五品员外郎,屡次不升,身份高的不愿意择宝玉为婿,身份低的贾母又看不上,因此一心想和自己家联姻,亲上加亲便不必在意什么门当户对了。
贾敏今生只此一女,爱得心肝儿肉似的,哪肯叫女儿受半点委屈,便是娘家也不能,到了她这样的年纪,子女第一,夫君次之,最后方是娘家,总不能为了娘家,反不顾自己的夫君儿女,因此至今仍觉不悦。只是到底记挂着这位老母亲,再如何恼怒,仍旧惦念着。
俞老太太道:“史太君好得很,我小儿子家大孙子洗三,我还见了呢。各处送的东西都交给睿哥儿料理了,真真你们教养得好,恒儿从来没沾过这些事,睿哥儿倒管得井井有条。”
贾敏听她对林睿称赞不绝,心中颇为自得,叹道:“也是我不中用,老爷公务繁忙,玉儿年纪又太小,家里没个管事的,这两三个月都是睿儿料理。我还说,怎么中秋重阳两节的回礼竟还未到,原来都劳烦老夫人了。”
俞老太太笑道:“并未劳烦,不过是顺路而为。”
又道:“你娘家府上有一件事,你可听说了?”
贾敏疑惑,忙问是何事,心中不禁十分担忧,莫不是出了什么要紧事?
俞老太太道:“荣国府上的大姑娘不大出来和人走动,我心里便有三分疑惑了,细问,却是学规矩,又听人说,请的是宫里的教养嬷嬷,临来前,我去给太子妃请安,史太君又托我了好一番,竟是打算明年开春送进宫里,请我恳求太子妃多照应些。”
贾敏大吃一惊,一时之间思绪纷沓而至,道:“好好的女孩儿,不说找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,进宫做什么?我并未听说宫里要广选嫔妃,老夫人竟是别答应的是,六宫之事皆由皇后娘娘做主,太子妃仅是东宫儿媳,焉能插手。”
俞老太太点头微笑,暗赞贾敏较之娘家有见识,道:“明年选的不是嫔妃,乃是女史。”
一听是选女官,贾敏更是眉头紧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