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他们爬上山丘,刚好瞧见那渐行渐远的大队行军。
朝廷有意让淮西道误为平叛主力为神策军,故而此次出征声势浩壮,夏日的晨曦照耀那金戈铁马,照射出一大片耀眼光辉,那壮丽无垠的金色光芒,堪比喷薄而出的朝阳。时值初夏,微凉的风从龙首原上方刮过,行军的旌旗随风猎猎招展。
滕玉意沿着山坡的陡势往上急追,只恨没能瞧见蔺承佑的身影,绝圣和弃智一抻着脖子张望,一跺脚:“这可怎么办。”
滕玉意抱着怀中食盒踮脚眺望,忽然看见一队骑兵从城内驰出。
最前头是一位英姿勃的少将领,戎服櫜鞭,红巾抹额,身背金色长弓(注1)。
这少谈笑风,在赤金色的朝阳下疾驰而过,端的是美若天神。他这一出现,立即引来城墙下女眷们的低呼声:“瞧,那是成王世子。”
“蔺承佑。”滕玉意又惊又喜,迅速回身往下跑,然而她的这声低唤,转瞬间就被那冲天而的鼙鼓声给淹没了。
鼙鼓声声震人心脾,俨然在为出征的战士鼓气。
或是前方军情有边,蔺承佑路过城墙下时未停留,径直奔向前方广阔的陵原。
一时间,烟尘滚滚,鼓噪震地。
滕玉意追了一晌,眼看蔺承佑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大队行军中,只得抱着食盒停下来。
这时候,蔺承佑似是觉到了什么,冷不丁控缰停马,回头往后看。
滕玉意大喜过望,再次拼命往山顶上攀爬,然而相距太远,没法瞧见蔺承佑的表情。
蔺承佑的确什么也没瞧见,因为他注目的是芳林门,按照往日风俗,家眷们通常会在城墙下依依相送。
他仔仔细细回望半天,没能捕捉到熟悉的身影,不免有些失落,不过这也打击不到他,昨晚滕玉意醉得不轻,此刻说不定还没来,只要她醒了,一定会前来相送的。
可惜军情有变必须在今晚之前赶到陕州,没法再等下了,他迅速收敛心神,刚要回头,突然意识到了什么,目光一移,改而望向远处一个不眼的山丘。
然后,他就看到了山丘上的几个黑点。
蔺承佑唇边扬一抹比朝阳还要耀的笑,尽管没能看清那行人的模样,但他很自信地认定其中就有滕玉意。
他这一回头,最前头那个人影突然开始快速移动,风一吹,那人的身后飞扬一抹渺远的绚丽色彩。
那是娘子臂弯里的巾帔。
蔺承佑这下愈确定了,那就是滕玉意。这一眼,对他而言比蜜糖还甜。没有言语,没有打照,甚至连表情都瞧不清,但这一幕像一幅画,深深烙印到了他的心头,相望一晌,他留恋地向那个身影投一瞥,断拽动缰绳,回身策马而。
滕玉意留在原地,目送那身影离,蔺承佑应该是看见他们了吧,然而不是很确定,更遗憾的是,他惦记了那么久的玫瑰糕没法到他手中,来晚了,再送有败坏军纪之嫌。
日头渐渐升高了,夏风吹得人浑身舒爽,随着旌旗的消失,龙首原上逐渐回归宁静,滕玉意眺望着军队消失的方向,久久未曾挪步,忽听到山丘底下有人道:“俊奴?”
“绝圣弃智?”
滕玉意惊讶往下望,山丘下有一条进城的路上,迎行来一队宝钮犊车,单看辎重和仆从,知来者身份贵重。
某辆犊车上有位公子正搴帘往外看,方才说话的就是这公子:“阿爷,阿娘,你们瞧,山坡上是宽奴和俊奴。”
一望之下,滕玉意猜到这行人的身份,然听到宽奴欢呼道:“王爷、王妃、二公子。”
绝圣和弃智也高兴地往山下跑。
跑了一晌又转回来:“滕娘子,那是师兄的爷娘。”
滕玉意只好带着端福和俊奴下山,犊车前立着一匹千里马,马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石青色襕袍的男子,约三十多,气度出尘,俨若冰玉,那清山泉的眉眼,让滕玉意一下子想到了蔺承佑。
蔺承佑的美貌,一半源自这男人。
宽奴早在一旁为主人做了介绍。
听了宽奴的回禀,成王开始认真打量前这孩子。
“你是滕娘子?”
滕玉意恭谨行礼。
“好孩子,不必多礼。”成王容沉静,目光却很和暖,端详滕玉意一晌,侧过头,温声对车里道,“瑶瑶,这孩子是滕将军的女儿。”
滕玉意暗想,成王的声音低沉缓和,与阿爷一样,一开腔有着让人心定的力量,那种巍峨山的品格,非天然就有,而是随着阅历和岁的增加,慢慢沉淀到骨子里的,每一言每一行,无不让人折服,仿佛这世间天大的事到了他们前,也不足为惧。
犊车立刻有了动静,车帘一掀,先钻出一位绯袍金冠的公子,约十三岁,相貌跟蔺承佑有点像,只是眉眼尚未长开,身板也有点单薄。
但是那聪绝伦的神态,倒是与蔺承佑出一辙,公子一笑,让人沐春风,他友好地望了望滕玉意,又好奇地看了看滕玉意脚边的俊奴,端端正正对滕玉意行了一礼,回身掀开车帘。
很快,又有一位美貌少妇下车,是成王妃了。这位王妃全无架子,说下车就下车。
滕玉意莫名有些局促,前也见过,可惜离得太远,这回隔得近了,才现成王妃皮肤莹净雪,一双眸子更是清妙绝伦。滕玉意想那些于成王夫妇的传言,实在想象不出这位王妃亲自动手教训儿子的场景。
成王妃身姿敏捷,下车立定了,望见滕玉意,眼睛是一亮,与丈夫含笑对视一眼,冲滕玉意招手:“你叫玉意对不对?我是蔺承佑的阿娘。来,让我好好瞧瞧你。”
滕玉意胸口一暖,成王妃笑容诚挚,这一笑,仿佛能暖到人的心窝里。再看端坐于马上的成王蔺效,虽然未像妻子那样笑容满,但目光里的暖意也好似能融化初雪。
滕玉意倍亲切,笑出两个梨涡,上前敛衽行礼:“见过王妃。”
***
两月后。
淮西战况愈演愈烈。
彭家自盘踞淮西来,不遗余力鼓动麾下兵士与当地百姓缔结姻亲,一晃数过,军中现有不少将士在淮西道安家落户,为了能在父兄长辈前多尽孝道,部分将领甚至将远在陇的亲眷接来一同活。
彭震这一反,不论兵士们愿不愿意,都得跟着彭家卖命,因为亲眷们的性命都握在彭家手中,敢与彭家唱反调,一律会被屠灭三族。
而在笼络军心方,彭家一向做得极体,自岁开始频频犒赏士卒,往日也常在军中论功行赏,光是冲着这些厚重币帛,也有不少人心塌地追随彭震。
威逼加上利诱,战鼓这一响,淮西道可谓上下一心。
除此之外,早在数前,彭震就“淮西兵力一缴,淄青、山南东道必危”为由,不断游说临近蕃道的节度使与其暗中互为奥援,几下来中镇已有守望相助之势。
前脚,神策军和镇海军击溃盘踞在太阴仓的五万彭军,后脚淄青的刘正威和山南东道的王世彪先后举反旗。
刘正威阻兵襄阳,王世彪遣兵帮助彭震扼守徐州涡口。
邓襄这一线,上至邓州下至涡口,横贯中腹,扼守要冲。比之陈颖水路,地理位置更键,一旦叛军得逞,不但平叛之征大受打击,整个南北运路也陷入困窘局。
按照彭震这番精密的布局,原本该所向披靡,可惜他遇到的是他一直来的劲敌——本朝第一战神滕绍,不仅此,还碰上了用兵神,从不墨守成规的少将军蔺承佑。
加之有人提前泄漏了天机,彭震事先埋下的几步棋招都被一一窥破。
从占尽先机变为被动防御,往往只在一役之间,彭家接连失利,不到两月,滕绍就成功克下襄州和徐州,蔺承佑所率神策军也接连夺回埇桥、涡口。
彭震折戟沉沙,不得不率领残部退据蔡州。刘正威和王世彪派出支援淮西道的本就是老弱病残,吃了几场败仗后,再看到神策军和镇海军的旌旗,无不望风而溃,刘正威和王世彪为免殃及池鱼,主动向朝廷递上“罪己状”,说自己绝无反心,先前之所借兵给淮西道,只因被彭震的谎话所蒙蔽。
七月中,踞守宋州的彭震副将刘云浩为营中军士所杀,军士们将其首级传至京师,举州向朝廷投降。
宋州一降,蔡州一郡七邑悉数暴露在镇海军和神策军的马蹄之下,只等克下蔡州,天下不日可平。
消息传来,朝野内外备受鼓舞。
滕玉意每日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淮西道的战事,只要听说战事不利,会心忐忑,若是听到捷报,又会高兴一整天。
这两月,她未香象书院上学,滕绍为着女儿安危着想,早在出征前就向书院替女儿请了假,滕玉意白日有大把工夫,时常同绝圣弃智出门除祟。
最近长安城外常会冒出些奇怪的邪祟,例上回那种罕见的七欲天,又在南城外冒出来了,只不过这回盘踞阵中的非蟒蛇精,而是一只花妖,凡是路过那地方的商贩,几乎都着了道。
那日,成王妃听闻此事,就与清虚子道长前收妖,碰巧滕玉意被阿芝邀请到成王府玩耍,王妃顺也带上了滕玉意和绝圣弃智。
滕玉意激动地揣着涯剑上了车。
可真到了杀妖那一刻,滕玉意远不在蔺承佑前自在,成王妃性情再随和,总归是长辈,滕玉意性情再大方,在长辈前也有种天然的拘束。
绝圣和弃智呼哧呼哧帮着收妖,回头一望大觉奇怪,滕娘子智勇双全,砍杀邪物时从来都是凶相毕露,今日却不同,斯斯的,看着像拿不动剑似的。
“滕娘子,你是不是病了?”
“滕娘子,你前都是杀气腾腾的,今日怎么这般秀气?”
滕玉意额角一跳,从前总看蔺承佑骂师弟,今日算是白原因了。当着成王妃和清虚子道长的,她好意思“龇牙咧嘴”杀妖么。
成王妃一句话未说,走近握住滕玉意的剑柄,帮她用力往前一送。
噗地一声,出招干脆利落,前那只吃了好多人的蜘蛛精,登时化一滩脓水。
滕玉意顿觉自己的“扭捏态”有点多余。
“绝圣弃智都告诉我了,你不但曾经亲手斫下树妖的一只爪,还帮佑儿锯过尸邪的獠牙?”成王妃含笑注视着前的孩子。
滕玉意讪讪说是。
“很好。”成王妃欣慰地拍了拍滕玉意的肩膀,无论语气还是动,都充满了鼓励的意味,就差当说“我很欣赏你了”,做完这一切,成王妃利落回到清虚子道长身边。
绝圣和弃智捂嘴偷乐,滕玉意笑瞪他们一眼,闹了这一出,她也不好意思再假装斯,手剑落,一口气清了不少煞物。
这波怪物一除,长安城表上消停不少,那之后阿芝常邀请滕玉意到成王府玩耍,滕玉意也常约阿芝来滕府来用膳。
闲暇时,滕玉意会挖空心思做些精致的点心,除了例行给姨母和姐姐品尝,还不忘给青云观和成王府做上几份,然后将其盛入锦盒中,细致地装裱一番,或是托阿芝带回府中,或是为回礼亲自送到成王府和青云观,几次下来,连清虚子道长都对滕玉意的手艺赞不绝口。
这日,滕玉意和杜庭兰受邀成王府参加诗会。
打从上回尸邪闯入成王府,阿芝郡主的诗会就中辍了,休整了几月,阿芝又兴了诗的念头,赶上爷娘和二哥哥也在家,此次诗会空前热闹,除了诗会里的成员,还邀请了香象书院的众学,连国子监太学的几位番邦王子也在应邀之列。
诗会进行到一半时,南诏国太子顾宪突然离席而,滕玉意手中的酒盏停在唇边,对凉亭外的端福使了个眼色,端福会意,不声不响退了下。
***
半夜,一座格局精巧的宅邸内。
屋角点着一盏藕丝灯,旖旎光芒幽幽照亮房中的布置,窗扉紧闭,金螭香炉幽香袅袅,屋内无人说话,床上却不时出暧昧又急促的声响,许久过后,屏风后雨歇风停。
安静了没多久,有个男子低喘着说了几句话,换来女子一声羞恼的惊呼。
有人跌跌撞撞从屏风后出来了,赫然正是顾宪。
他眸光散乱,脸上似有些醉意,身上蟒袍大开,里头襌衣也半敞着。
他奔到桌边一边穿靴,一边愧悔地思索着什么,穿戴好后未离,而是怔立在桌边,等回过神来,再次绕过屏风,半跪着对床上的女子低声说了句什么。
床架轻轻响动了一下,女子似是娇懒地翻了个身。
稍顷,女子断断续续开了腔。
“你走吧。”女子的声音比少女还要酥软,说话时仍有些喘意,“你来探望我,我原本很高兴,要不是为了款待你,我也不会多喝这几杯 ,怎知你——今晚我只当你酒后失态,往后别再来找我了。”
说到最后开始低低啜泣。
顾宪仿佛有些不知所措,轻声细语说了几句话,忽听门外婢女怯怯说:“太子殿下,阿赤塞有急事找。”
屋里一默,顾宪歉疚地对床上女子说:“你别怕,一切有我。早我来看你。”
说罢从屏风后绕出来,走到门口,留恋地回头望了眼,掉头匆匆离。
顾宪离后,女子未立即下床,而是娇声唤婢女送水,婢女红着脸送了盥盆和巾栉进屋,女子不假人手,吩咐婢女们将东西搁到一旁,让她们统统退下。
女子自行拾掇好后,款款从屏风后出来,灯光水,照亮她慵懒的身影,但见她髻散乱,眼酥唇红,胸前雪白丰满的曲线若隐若现,惹人无限遐思。
她眼角含着眼泪,嘴角却微微翘着,仿佛完成了一桩心事,又像是狩猎者终于捕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猎物。
喝了半盏茶,女子弯腰吹灭桌上的藕丝灯,待要回床歇息,身后的灯突然又亮了。
女子骤然望见投射到帘幔上的光亮,不由大吃一惊,回头望,就见屋里多了一位少女。
少女端坐在桌边,正似笑非笑望着她,那盏已经熄灭的灯,不知时又亮了。
女子刚要惊声叫嚷,一个高大的黑影鬼魅般欺身近前,一下子封住了她的穴道,随后,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格在她的喉咙上。
“别来无恙,邬莹莹。”少女和颜悦色同她打招呼。
邬莹莹惊疑不定盯着少女。
少女好心提醒她:“别喊,喊的话,这把匕首会立即要你的性命。”
邬莹莹很识趣,忙喘息着点头。
滕玉意示意端福替邬莹莹解穴。
邬莹莹低喘着说:“你是——滕将军的女儿?”
滕玉意笑道:“记性不错。本想过来探望故人,没想到撞到这般香艳的一幕。“
邬莹莹脸上红一阵青一阵,一边张望屋内一边道:“不对,你分早就藏在屋中了。”
换言之,今晚她与顾宪的种种,全都被滕娘子瞧见了。
她恼恨不已:“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
滕玉意耸耸肩:“我来瞧瞧我们家当这位老朋友近日在忙些什么,不枉我令人暗中盯梢了快两月,一来就叫我瞧见了不得了的东西。我没记错,新昌王是顾宪的叔叔,也就是说,你是顾宪的婶婶?”
邬莹莹原本羞恼到极点,不知想到什么,忽而又一笑:“这与你有什么相干?”
滕玉意自顾自打量屋子里的物件,鸬鹚杯、舞鸾青镜、瑞光帘……这都是价值不菲的罕物,新昌王身后留下再多财产,恐怕也经不邬莹莹这样挥霍。
听说南诏国每分给皇室女眷的例钱是有限的,邬莹莹无子女,丈夫一,往后她在南诏国的待遇只会每况愈下。
若是邬莹莹过惯了先前那样奢僭的活,是得为自己的日后好好谋划谋划。
滕玉意将视线挪回邬莹莹的脸上,不得不承认,邬莹莹的容貌胜过世间大多女子,许是未育的缘故,肌肤依旧少女般吹弹可破,身形也比寻常女子更丰腴诱人。
记得那回邬莹莹在西市的粉蝶楼买香料,顾宪专程跑来接邬莹莹,当时她就有些奇怪,纵算礼数再周全,一个做侄儿的,也鲜少会在自己婶婶前此殷勤。
她早该猜到顾宪恋慕邬莹莹。
算来邬莹莹今二十多岁,没比顾宪大多少。
“这两月顾宪一共来找过你七次,每回都只身前来,连扈从都不带。到了今晚,更是足足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才走。”滕玉意笑道,“之前我就猜这一切是你默许的,今晚然亲眼看到你在他前半推半就,顾宪是南诏国国王唯一的儿子,日后会继承他父亲的皇位,他今刚二十,却恋慕你多时,你和他有了这层系,日后他当上国王,也会在暗中照你。你想要的荣华富贵,会一直有人替你维系。”
邬莹莹盯着滕玉意,事到今她早已看出对方是有备而来,一味否认只会逼对方甩出更多证据,要想知道对方的目的,不坦荡承认,于是干脆浅浅一笑:“既然今晚你早来了,该知道从头到尾都是顾宪向我求欢,男人么,无论老少,都是此。这世道对女子太不公,男子可三妻妾,女子了丈夫就不许再嫁人,我还这么轻,凭什么像木头似的活着?男欢女爱,你情我愿,是不图荣华富贵,我也愿意有个替我暖床的郎君,他自己送上门来,我可没主动过。”
这些话听得人脸红,滕玉意忍不住清清嗓子。她虽憎恶邬莹莹,但这话还挺有道理的。
邬莹莹不动声色瞟了眼窗外。
“我呢,对你们这些事丝毫不兴趣。”滕玉意讽笑道,“不过我得提醒你,现在这座宅子外全是我的人马,来之前我就已在信上告诉了阿爷此事,若是你们敢耍花样,日就会有人把你们的事传到南诏国。这段时日盯梢你的不只我们滕家,证人要多少有多少。当然,只要你乖乖配合我,这件事到我这儿就打止了。”
邬莹莹色变幻莫测,显然在权衡利弊,思来想,奈被对方掐住了要害,瞟了眼滕玉意,笑叹道:“纪这般有手腕,我算是怕了你了。说吧,你想知道什么?”
滕玉意色一沉:“那日我阿爷过来找你事?”
邬莹莹嘴唇轻咬,似在犹豫要说。
“为了南阳之战的事?”
邬莹莹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:“你知道南阳之战?”
忽觉皮肤一凉,邬莹莹才意识到脖颈上还架着一把匕首,只要再前进半寸,利刃就会划破她的颈子。
“玉儿,说来我也是你的长辈。”邬莹莹勉强笑了笑,“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,必兵戎相见,快、快叫这位壮士把匕首拿开。”
“你是我哪门子的长辈?”滕玉意冷冷笑道,“今晚是杀了你,也没人能查到我们头上,要是不想,你最好痛痛快快说出来,说,我阿爷前来找你求证事?”
邬莹莹沉默良久,幽幽叹息道:“我不是不想说,只是这件事太过残忍,你是滕老将军的后代,听了未必好受——”
匕首又逼近一分,邬莹莹花容失色:“我说,我说。你阿爷问我,当我有没有把南阳之战的真相告诉你阿娘。”
***
滕玉意从宅中出来时,整个人乱得像刚从炼狱中爬上来。
邬莹莹的话语,一字一句凿在她心坎上。
“我没到你家之前,你阿娘就病了好些日子了。听说她夜间睡不好,总是做些骇人的怪梦。”
“怎会没想法子?滕将军请遍了扬州的僧道,但不论那些人怎么瞧,都说你阿娘身边没有邪魅。听说你阿娘当初怀你时也曾经做过这样的噩梦,只不过一下你之后就好了,你阿娘看你身体健壮,也就没放在心上,哪知头一的盂兰盆节,你阿娘宝莲寺为你们父女点了两盏消灾降福灯,也不知招惹了什么,那噩梦又来了。做过几场法事之后,你阿娘倒是不再做噩梦,但精神头仍不好。”
“我怎会知道这些事?不不不,我从来不屑于偷听,是有一回看望你阿娘,无意中听她身边的管事嬷嬷说的。”
“什么梦?一大帮老百姓,男女老少都有,个个衣不蔽体,围在你阿娘床前向她索命,不一会儿,这群人就消失了,你阿娘前只剩一堆白骨——要不是有一回你阿娘夜间说梦话,下人们也不知道她做的梦这般可怕。”
“我听了这话,其实也吓得不轻,因为滕夫人梦中的景象,竟与我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一段往事莫名相似。是,就是你祖父和南阳将士被困城中时的惨事。”
“我当然没有告诉你阿娘。”
“这怎能叫狡辩?没做过的事我当然不肯认,但听了你阿娘梦中情形后,开始疑心你阿爷知道这个秘密,你阿娘之所做噩梦,就是因为被这件事吓得落下了心病。论理这件事只有邬家人知道,我单独找你阿爷,就是想试探你阿爷是从处听来的,可是你父亲当时的表情震骇至极,说他也是第一次听见这件事。”
“你阿娘应该是在梦中窥见了真相,所才会备受折磨。是,你阿娘滑胎与我无。她腹中的胎儿早就保不住了,头也滑过一次胎,那已经是第二次滑胎了。”
“那时你才多大,当然不知道这些事,你阿爷忙着建功立业,只当是意外多半也不会多想,他怕你阿娘忧心,只会请来最好的医科圣手为她调养,但你总还记得你阿娘喜欢用一种叫‘雨檐花落’的自用调香,我早就现那香气不大对劲,味道比初闻时浓烈许多,后来我试着照配,才现里头混了几味能保胎的草药。头些日子我粉蝶楼重新调配,再一次证实了我的疑惑。”
“是,加了艾草之类。你阿娘像是横下心要对抗什么,拼命想保住胎儿,单独烧艾容易被人闻出来(注2),只好掺杂在香料里,结还是没保住,我看望你阿娘,你阿娘那心碎的模样,任谁看了都会心酸的。”
“是你阿娘主动问的。”
“她问我为书房找你阿爷,我怕你阿娘误会,不得不把当日之事说出来。你阿娘听完我的话没有很惊讶,只叹息道:原来这是真的。她多谢我告知真相,遣人送我回新宅候嫁,我离开的时候不心遗落了手帕,回取帕子时正好撞见她搂着你低声啜泣道:没用的。”
“我为要为在书房为你阿爷抚琴?呵,我一向自负美貌,但滕将军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,马上要嫁人了,我得想法子让你阿爷记住我。可惜没等我把那首曲子抚完,你阿爷就把我赶出了书房。
“想想真是狼狈,凡是与我打过交道的男子,无有不对我另眼相看的,你阿爷是个例外。”
“不不不,我从来没想过与你阿爷有什么瓜葛,自我跟着父母颠沛流离,早就立誓非王侯将相不嫁,你阿爷已经有了你阿娘,我才不会给人做妾。不过嘛,即使我不想与你阿爷有什么牵扯,也想他记住我。”
“你不必那样瞪着我。男子可让女子伤心,凭什么女子就不能处留情?我就喜欢看男人为我神魂颠倒。你也不想想,你阿爷轻易就见异思迁,值得你阿娘牵肠挂肚么?”
“说来真够遗憾的,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,对我没留下半点好印象,估计他现在想到我,只会想南阳那场噩梦。”
“你阿娘么,是我见过的最美丽聪慧的女子,她很爱你和你阿爷,这点我可证。当初听到她病逝,我也很怅然。”
“没错,这些我没有再回过中原,但我一直在想,你阿娘的会不会是因为被那帮冤魂索了命。我突然梦见你阿娘,醒来颇有些慨,正好我的老仆邬要回中原替我买东西,我就写了一封信让邬亲自带给滕将军,可惜你阿爷或许依旧认为这是我胡编乱造的,压根没有回信。不过他不信也不奇怪,毕竟我也只是从父亲口里听过一次。”
***
滕玉意竟不知自己是走到巷中的。
事到今,她总算白阿爷为缄口不言了,邬莹莹说的话不只让她震惊,还让人自内心地恐惧。
她身上冷得直打颤,每走一步都极其吃力。
“娘子。”程伯等人从暗处悄然出来,拱手等待滕玉意的指示,今晚的事说大不大说也不,他唯恐出岔子,亲自过来了一趟。
滕玉意失魂落魄摆摆手:“撤。”
程伯忧心忡忡,回身让周的暗卫悉数退下。
“慢着。”滕玉意忽又道。
程伯候命。
“前一阵阿爷总不在城里,上是待在西营和进奏院,实际上他是不是过一趟菩提寺?”
“菩提寺?”
“渭水附近的那家。几月前我回长安时曾在那附近落过水,被救之后我手中就多了涯剑。阿爷说,我幼时路过那间菩提寺,阿娘曾带我上岸烧过香。”
程伯愣了愣:“老爷的确过。那回娘子被困在大隐寺,老爷寺中探望娘子时,顺与缘觉方丈说娘子屡遭邪祟的事,不知缘觉方丈说了什么,出寺后老爷连夜离开了长安。据陆炎说,老爷找到那家菩提寺当的住持,问了老住持好些话。”
滕玉意心中沸乱,阿爷然因为她的遭遇了疑心,一经缘觉方丈的提醒,开始积极调查当的事。
菩提寺、菩提寺……
无上菩提,慧施众。
她怔怔举手中的涯剑,过这几月她时常想一个问题,这样一把上古神剑,为突然会出现在她身边,原来这不是凭空而来的一段机缘。
涯说有人帮她借了命,但前世她遇害时爷娘早就不在了,得知那晚蔺承佑曾跑来营救,这段时日她总在想,帮她换命的人会不会是蔺承佑?或许是咒语太可怕,哪怕蔺承佑为她换了命格,醒来后她和父亲依旧困在这诡异的迷局里。
周而复始,难逃同样的噩运。
与前世不同是,这次她手中多了一把神剑,涯帮她渡厄助她降魔,还让她提前认识了蔺承佑——
这番遭遇,没准是她们父女目前能抓住的唯一一线机。
是阿娘替她在佛前求来的么?滕玉意眼泪无声淌落下来。阿爷查到真相的那一刻,想必心肝都碎了。
忽然听到有人叫她:“滕娘子。”
原来是绝圣和弃智。
他们早就听到滕玉意的说话声,却迟迟不见她上车,掀开车帘一看,就见滕玉意一手撑着墙壁,木呆呆地站在巷子里,整个人都陷在阴影中,活像被定住了似的。
滕玉意缓步朝车前走,平日轻松就能迈上的车辕,今日却像悬崖峭壁那般高,末了还是端福扶着她的胳膊,借力把她推上了车。
绝圣和弃智愈忐忑,滕娘子的脸色难看得活像了重病:“滕娘子,是不是出什么事了?”
滕玉意跌坐到座位上,真相比她想的还要残忍,她很冷,也很不舒服,但她知道,她必须尽快把这些事全部理清。
“滕娘子,我们快回家吧。最近城里涌进来好些邪祟。你瞧外头,阴气很重,天象也不太对。”
滕玉意回过神,坚毅地说:“我们马上回青云观找道长。先前道长同我说过一种叫‘错勾咒’的咒术,还问我滕家祖上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,那回我回说不知道,今晚我……我想我知道答案了。”
***
蔡州城外。
震天的呼喊声中,蝗箭矢和巨石檑木从城墙下投掷而下。
这是此次平叛之征的终点。
这也是彭震负隅顽抗的最后一站。
唯有守住蔡州,彭震方有机会在镇海军派来援兵之前突出重围,能率领两万残部投奔回纥,等到休整完毕,说不定有杀回来的一天,一旦连这座城池都丢了,他就真一败涂地了。
天气炎热,军心浮动,一边是接连打胜仗的朝廷兵马,一边是殊一搏的彭家军队,单论士气,彭震胜出一截,一连数日,双方都处于僵持状态。
半夜时分,天上忽然下了冰雹,这情形诡异至极,眼下是酷暑,这冰雹只能是彭震身边异士使的法术。
比军士们的焦躁,蔺承佑显得气定神闲。他背着金弓立在帐前,遥望着蔡州城方向。
滕绍的镇海军正从徐州方向赶来,两军一会师,今晚是破城之时。
这时有副将跑来说:“报!蔡州城中着了火,看方向像是兵器库。城墙上的士卒都忙着救火,冰雹也没再下了。”
蔺承佑嘴边露出一抹坏笑:“上云梯,给他再加一把火。”
却听身后营帐哗然,有人急声说:“世子,镇海军的刘将军来了。”
就见一位中将领骑马奔到前,满头都是大汗:“世子,不好了,滕将军半路遭贼人暗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