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是我2008年做的一例麻醉,当时我们医院的电子病历系统还在架构中,麻醉记录单和查房病志一律只能手写,但患者入院经过和围术期情况都完整地保存在病历里面。”
那份病历从刘教授手里传到了党委书记手里,又递给纪委王老师。
上级们确认完了,轮到下级医生互相传阅。
除了校本部的两位纪委老师,所有人都有临床经验。
大家都看出这位十年前的患者跟禹明笔记上的病例一样,都是肠梗阻导致脱水和电解质紊乱,送进手术室后,拟行剖腹探查术。
像这种典型的病例,症状和诊疗经过往往相似,但连患者的生命体征变化和年龄体重都这么接近,并不多见。
然而由不得他们不信,因为病历上的细节比幻灯片上的更吻合。相较于禹明的笔记,罗主任的这份才有可能是真正的病例来源。
“要不是亲眼看到截图,我也不敢相信两份病历会这么相像,十年一个轮回啊,这十年间,我们科手术间从三十多间变成了六十多间,年手术量更是从五万多台涨到了九万多台……”
嗡嗡嘈嘈的杂音不见了,空气里一片静默,章副主任确认过病历,嘴唇紧闭。
“可这也才一份病历,后面还有四道大的病例分析题,背景也都差不多,就算这份病历出现了巧合,总不可能五份都是巧合。”
“是啊,七年制这次笔试上的这道题目怎么说?”武教授跟章副主任互相一眼,指指禹明的幻灯片,“冠脉搭桥手术,还未开胸患者就血压骤降,接着就出现了室颤、心跳骤停,实施紧急复苏,试卷上这道血管活性药物的多选题,足足占了五分。而你禹明的笔记上,也有一道类似的题目。体外循环我们每天都做,但这种情况一年到头才有几例?”
这话提醒了纪委那两位科长,他们把手头那本看完的递还给曹教授,微笑说:“罗主任,能让我们看看第二道病例题的出处吗。”
五份病例早就找出来了,但禹明是“嫌疑人”,自己不方便过去拿,就让王南帮着病案室的人将剩下四份放到桌上,供大家翻阅。
光从“题干”上面看,第二道题目同时囊括了“冠脉搭桥”与“心跳骤停”,情况较特殊,处理起来较复杂。关键是,考点都是循环方面的用药,被人怀疑泄题并不奇怪,但abcd每一个选项完全不同,禹明想必是相关知识早已烂熟于心,自顾自在笔记上列了几道题目,并未写下答案。
罗主任温声说:“这是我15年6月份做过的一例手术,患者的抢救过程很成功,当时我曾专门组织过全科大讨论,后来我又根据当时的抢救过程,在私底下出了六道血管活性药物的多选题,这次七年制考试用到的只是其中一道。而禹明笔记上的这一例,则是去年年底的一次手术,两例麻醉之间相隔了足有两年。”
第二份病历开始传阅,在禹明的示意下,王南抱着病历走遍了全科每个角落,一轮下来,上至领导下至学生,人人都进行了确认。
一看病历里附带的“用药记录”和“全科讨论意见”就知道了,试卷上的题目出自罗主任自己做的这例麻醉。
而禹明做的那一例,仅仅只是发病过程相仿。
吴墨脸悄悄红了,盛一南目光闪闪,两人在后面拽了拽舒秦的衣角:“舒秦。”
舒秦装没听着。
“至于第三份,也就是肾功能衰竭合并心衰患者,从幻灯片来看,禹明是在icu轮转的时候遇到了这位患者,但我在试卷上出题的病历,是16年申请国家自然基金项目时做的一例样本。两位患者症状和病情变化确实很像,但通读这两份完整病例就可以知道,禹明的患者是入院前有肺部感染,在家治疗后半个月之后才出现心衰,而我的这例患者则是液体治疗时突发心衰,诱因不同,治疗措施也不同。”
“第四份则是我2010年做过的一位老年髋关节置换患者,该患者在放入骨水泥时出现了全身反应,禹明笔记上的类似病历发生在去年年底,也是一位老年髋关节置换的患者,但这位患者的病例实际诊断是脂肪栓塞,光看题目的确有相似的感觉,但考点和患者转归却完全不同。”
“至于第五位,疼痛病房的一位肺癌晚期患者,这位患者为了给家里节省费用,擅自将整片羟考酮缓释片掰成一半口服,这个举动使得药量快速释放,患者也相应地在夜间出现了呼吸抑制。这道题考的是床旁呼吸机和药物的使用,因为涉及到疼痛学的基础理论,很值得引起学生们重视,所以我将分值拟得较高。”
每位患者情况各有不同,但诚如罗主任所说,试卷上的五道病例题都在他自己的病历中找到了原型。
而且,主麻医生正是罗主任自己。
这还不够。罗主任又泰然说:“提交到学校题库的十五份试卷里,我一共出了六十余道大大小小的病例分析题,而且这些题目没有一道出自传统题库,全都源自我这些年在临床遇到的较典型的病例,现在这些病历就在病历车上,如果时间还来得及,科里可以一一进行确认。”
刘副院长和程书记露出释然的笑容,看罗主任去推车,起身拦住:“哎,老罗,再说下去就较真了,我们过来也就是了解了解情况,可这分明就是一场误会。”
“不过也多亏了这场误会,我们总算是知道这几年麻醉科业务迅速提升的原因了,老罗,你不简单呐,一位优秀的科室主任,能对全科上下都起到极佳的示范作用。”
章副主任抱着胳膊坐着不动,勉强挤出一丝笑容。
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,非常钦佩的语气:“十年前的病历也能这么快找出来?罗主任的记性也太惊人了,换作是我,就算知道这题目是我出的,我也可能想不起究竟是哪份病例,电子系统当时还不完善,患者本来就不容易找,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找出住院号?有点悬。”
办公室的紧张氛围本来已经有所松弛,这话一丢出来,众人面面相觑,是啊,要请病案室帮忙找这么久远的病历,起码要提供住院号。
可是,一名麻醉医生,尤其是高级职称的麻醉医生,一年下来经手的麻醉何止千例,就算题目是自己出的,都已经十年前的事了,别说住院号,能想起患者的名字就属奇事了。
赵教授和刘教授听了这话,也觉得不太对味,十年前的病例,不可思议。今晚就要竞聘演讲了,副院长和党委书记都是能左右竞聘分数的领导班子成员。
一场举报风波,本来证据确凿,岂料弄到最后,原本处于不利地位的罗主任和禹明反倒成了最大赢家。
而他们这几个中间派,统统沦为罗主任在领导面前刷好感的工具,认真想起来这件事不难做到,只要准备五份相撞的病历就行了。
章副主任眸光微动,瞥瞥武教授。
武教授撑着桌面起身,摇摇头,悠然长叹:“嗨,算了吧,就是被叫过来看了一场戏。”
罗派自导自演的一场戏。
后面有个学生嗫嚅:“啧,举报人不会是罗主任他们自己吧。”
舒秦扭头看门口,说话这人是章副主任的一个硕士,话音未落,一个身影出去,个头跟禹明差不多高,仓促间舒秦只看到了侧脸,是林景洋。
林景洋没进来,站了一站就离开了。
纪委的王吴两位老师没再说话,等东西整理好了:“这样吧,这件事我们先回去报告,具体什么情况,等周一跟校领导开个会讨论讨论。”
舒秦脑海里松懈的那根弦又绷起来,纪委这两位老师跟章副主任关系很不错,分明还揣着怀疑的态度,可今晚竞聘都结束了,如果两人回去打个含糊其辞的汇报,没准会影响校本部对罗主任的打分。
禹明看着罗主任:“主任,你那些宝贝不都拿出来了吗,别藏着了。”
两位院领导也都回过神来。
罗主任不紧不慢走到病历车前,拿起一本笔记本。
很普通的工作记录簿,封面写着“济仁”,只因用得太旧,整个本子都彰显着岁月的遗痕,而且不只一本,病历上面堆叠着的工作簿,共有七八本。
罗主任打开其中一本,看看四周,感慨万千:“当年有个年轻人跑来找我,问我怎么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成长为一名优秀的临床医生。我告诉他,上好大学的每一堂课,利用好每天的晚自习,等你基础学透了,再回来找我。
“大一上学期结束的时候,这孩子得了年级第一,他拿着成绩单又回来找我,依然问我同样的问题。我看他进步了,就给了他这本工作笔记,我说这是一本病例手札,你先拿回去看,能看懂多少就看懂多少。”
罗主任说着,把手里这本笔记递给大家,剩下的六七本,也都被众人拿起来传阅。
“我告诉这孩子,等你进入临床阶段的时候,每天实习结束的时候,你就把你印象深刻的病例记下来,日积月累,总会有所收获,后来这孩子来科里实习,比我当年还要拼。才短短一年时间,就写下了厚厚的四本笔记。”
一名实习同学笑着举手:“我知道了,罗主任,您说的是禹明老师。”
禹明站在边上,一脸漠然没吭声,众人看出他不好意思,笑声荡开,氛围明显比刚才活跃。
舒秦打开一本,罗主任的旧笔记全是临床病例心得,她一边看,一边涩涩地想,禹明的笔记风格源自罗主任,但他比罗主任挖得更细。
没多久,终于有人在其中一本旧笔记上找到了试卷上的一个病例:“噫,我找到那道题目的原型了。”
两位院领导认真看了看,罗主任的笔记都好些年了,十五份卷子更是早在两年前就做好了录入工作,所谓的做戏?岂不是十年前就开始做戏。
章副主任调整好僵硬的面部表情,起身朝这边走过来。
两位领导淡淡看他一眼,转过身说:“这边的事也差不多了,正好马上要搞竞聘演讲了,罗主任,老吴、老王,一起走吧。”
章副主任笑容刚绽到一半,就这么尴尬地留在原地,头回被院领导忽视到这等程度,连周身的空气都透着尴尬,然而姜还是老的辣,章副主任很快就抖擞了精神,迈开步子负手往外走了。纪委两人拍好了照收好材料,跟章副主任对视一眼,也一声不发出了办公室。
这两人路过舒秦时,王老师电话响了,估计是校领导打来的,他语气很尊重:“哦,对,调查得差不多了,嗯……算一场误会。”
舒秦鄙夷地看了看对方的后脑勺,不过这样一来,所谓的泄题事件不会再对罗主任的竞选造成任何影响了。
而且从刚才两位院领导的态度来看,不但没有影响,还起到了正面的作用。
禹明回头看看舒秦,意思很明显:让她等他。然后他跟上一行人。
刘院长笑了:“禹明,不错,今天挺沉得住气的,出去一段时间,感觉你变化挺大,清平县的事进行得如何,都还顺利吗?”
“不大顺利,这次回来就是打算多争取领导们的支持。”禹明实话实说,又笑道,“刘院长,程书记,下乡的事路上我向你们仔细汇报,刚才这场玩笑开得有点大,学生们都吓得不轻,既然都没事了,研究生办的提前转博通知什么时候能重新挂上去啊。”
舒秦没听到后面的话,因为她跟其他人一起坐车到了校本部礼堂。
校本部已经布置起来了,灯光耀眼,台上垂着猩红色的幕布,今天是四大附属医院的中级干部正式竞聘,礼堂来了不少人,比起那回青年人才后备竞选,场面还要宏大许多。
手机响了,是顾飞宇打过来的,舒秦边接电话边找座位。
“舒小妹,禹明电话打不通,我和雯姐快到了,要是你和禹明今天晚上想搞庆祝,我和雯姐去你们家蹭顿火锅。”
“搞庆祝?顾师兄,竞选的结果还没出来……”
“嗨,今天老章不是在你们科不是闹了一场吗,你别问了,反正顾师兄消息灵通,火锅想吃什么底料?我和雯姐晚上带过来。”
舒秦踮脚往前看去,看到章副主任坐在第二排,舞台上灯柱的光在章副主任的脸庞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,在那帮拥护者的簇拥下,章副主任周围依旧像往常那般热闹,但是他却像少了一点精气神,整个人深陷在座位里,像尊石像似的,一动也不动。
前面热闹起来,校长和院士出来致辞,章副主任这才打起精神坐直身体。罗主任走到第一排坐下,舒秦没看到禹明,因为感受到即将拉开序幕的激烈氛围,紧张得深呼口气。